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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七十六章:生死一線間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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緩慢的語聲,既無高低,也沒有情感,向松是熟悉這種聲音的,只有荊無命說話才是這種聲音!

荊無命!

向松駭然回首果然瞧見了荊無命!

他的衣衫已破舊,神情看來也很憔悴,但他的那雙眼睛──死灰色的眼睛,還是冷得像冰,足以令任何人的血凝結。

向松避開了他的眼睛,看到了他的手。

他的右手還是用布懸著,手的顏色已變成死灰色,就像是剛從棺材裏伸出來的。

這本是只殺人的手,但現在卻只能令人作嘔。

向松笑了,淡淡笑道:“在下雖不懂殺人,卻還能殺,荊先生雖懂得殺人,只可惜殺人並不是用嘴的,是要用手!”

荊無命的瞳孔又在收縮,盯著他,一字字道:“你看不到我的手?”

向松道:“手也有很多種,我看到的並不是殺人的手。”

荊無命道:“你認為我右手不能殺人?”

向松微笑道:“人也有很多種,有些人容易殺,有些人不容易。”

荊無命道:“你是哪一種?”

向松忽然沈下了臉,冷冷道:“你殺不死的那一種。”

他目中充滿了仇恨,像是在激荊無命出手,他要找個殺荊無命的理由。

荊無命忽然笑了。

他也和上官金虹一樣,笑的時候遠比不笑時更殘酷,更可怕。

向松竟不由自主後退了一步。

荊無命道:“原來你恨我?”

向松咬著牙,冷笑道:“不恨你的人只怕還很少。”

荊無命道:“你想殺我?”

向松道:“想殺你的人也不止我一個。”

荊無命道:“但你為什麽要等到現在?”

向松道:“要殺人就得等機會,這道理你本該比誰都明白。”

荊無命道:“你認為現在機會已來了?”

向松道:“不錯。”

荊無命忽又嘆了口氣,道:“只可惜我有個秘密你還不知道。”

向松忍不住問道:“什麽秘密?”

荊無命死灰色的眼睛凝住著他的咽喉,緩緩道:“我右手也能殺人的,而且比左手更快!”

“快”字出口,劍已刺入了向松的咽喉!

誰也沒有看到這柄劍是從哪裏拔出來的,更沒有瞧見劍怎麽會刺入向松的咽喉。

大家只瞧見寒光一閃,鮮血已進出,只聽到“格”的聲音,向松的呼吸就已停頓,連眼珠子都幾乎完全凸了出來。

“鬼頭刀”和“喪門劍”的跟珠子也像是要凸了出來。

兩個人一步步向後退,退到門口。

荊無命根本沒有回頭,冷冷道:“你們既已聽到了我的秘密,還想走?”

寒光又一閃!

鮮血飛濺,在燈光下看來就像是一串瑪瑙珠鏈,紅得那麽鮮艷,紅得那麽可愛!

良藥苦口,毒藥卻往往是甜的。

世界上的事就這麽奇怪──最可怕、最醜惡的東西,在某一剎那間看來,往往比什麽都美麗,比什麽都可愛。

所以殺人的劍光總是分外明亮,剛流出的血總是分外鮮艷。

所以有人說:“美,只不過是一瞬間的感覺,只有真實才是永恒的。”

“真實”,絕不會有美。

殺人的利劍也和菜刀一樣,同樣是鐵,問題只在你看得夠不夠深遠,夠不夠透澈。

可是,也有人說:“我只要能把握住那一剎間的美就已足夠,永恒的事且留待予永恒,我根本不必理會。”

就在一瞬間以前,向松還是享名武林的“風雨雙流星”,還是“金錢幫”第八分舵的舵主。

但現在,他已只不過是個死人,和別的死人沒什麽兩樣。

荊無命垂著頭望著他的屍首,臉上的表情忽然變得很奇特,就像是第一次見到死人一樣。

這是不是因為他直到現在才能體會到“死”的感覺?

這是不是因為一個人只有在意興蕭索時,才能體會到死的感覺?

林仙兒終於長長吐了口氣。

這口氣她已憋丁很久,到現在才總算吐出來。

她瞟著荊無命,似笑非笑,如訴如慕,輕輕道:“想不到你會來救我。”

荊無命沒有擡頭,冷冷道:“你以為我是來救你的?”

林仙兒慢慢地點了點頭,道:“也許我知道你的意思。”

荊無命霍然擡起頭,盯著她,道:“你知道什麽?”

林仙兒道:“你來救我,只因為上官金虹要殺我。”

荊無命盯著她。

林仙兒道:“你恨他,所以只要是他想做的事,你就要破壞。”

荊無命還是盯著她。

林仙兒嘆了口氣,道:“直到現在,我才總算知道了你這個人,才知道上官飛也是你殺的。”

荊無命的眼睛忽然移開,移向掌中的劍,緩緩道:“你知道得太多了。”

林仙兒忽又笑了,道:“我也知道你絕不會殺我,因為你若殺了我,豈非正如了上官金虹的心願?”

她甜甜地笑著,接著又道:“你非但不會殺我,而且還會帶我走的,是麽?”

荊無命道:“帶你走?”

林仙兒道:“因為你既不能讓我死在上官金虹手上,又不願讓我洩露你的秘密,所以你只有帶我走。”

她聲音更溫柔,道:“我也心甘情願跟著你去,無論你要到哪裏,我都跟著。”

荊無命沈默了很久,忽然擡頭瞧了阿飛一眼。

他仿佛直到現在才發現有阿飛這麽個人存在。

阿飛卻已似忘了自己的存在。

林仙兒也瞟了阿飛一眼,忽然走過去,一口口水重重唾在他臉上。

她並沒有再說什麽。

她已不必再說。

林仙兒終於跟著荊無命走了。

阿飛沒有動。

口水幹了。

阿飛沒有動。

窗紙發白,天已亮了。

阿飛還是沒有動。

他已躺了下來,就躺在血泊中,屍體旁。

他和死亡之間的距離,已只剩下了一條線……

XX日,X時,出西城十裏,長亭外林下。

上官金虹

冬天終於來了,連樹上最後一片枯葉也已被西風吹落。

這封信的顏色就和枯葉一樣,是黃的,卻是種帶著死味的黃──黃得沒有生命,黃得可怕。

這封信上只寫著這十幾個字,簡單、明白,也正如上官金虹殺人的方法一樣,絕沒有廢話。

信是店夥送來的,他拿著信的手一直在發抖。

現在,孫小紅拿著這封信,似也感覺到一陣陣殺氣透人背脊,再傳到她手上,她的手也在發冷。

“後天,就是後天。”

孫小紅嘆了口氣,喃喃道:“我看過皇歷,後天不是好日子,諸事不宜。”

李尋歡笑了,道:“殺人又何必選好日子?”

孫小紅凝註著他,良久良久,突然大聲道:“你能不能殺他?”

李尋歡的嘴閉上,笑容也漸漸消失。

孫小紅忽然站起來,大步走了出去,李尋歡還猜不出她出去幹什麽,她已捧著筆墨紙硯走了進來。

磨好墨,鋪起紙。

孫小紅始終沒有再瞧李尋歡一眼,忽然道:“你說,我寫。”

李尋歡有些發怔,道:“說什麽?”

孫小紅道:“你還有什麽未了的心願?還有什麽未做完的事?”

她的聲音仿佛很平靜,但提著筆的手卻已有些發抖。

李尋歡又笑了,道:“你現在就要我說?我還沒有死呀。”

孫小紅道:“等你死了,就說不出了。”

她一直垂著頭,瞧著手裏的筆,但卻還是無法避開李尋歡的目光。

她眼睛已有些濕了,咬著嘴唇道:“無論什麽事你都可以說出來,

譬如說──阿飛,你還有什麽話要對他說的?還有什麽事要為他做的?”

李尋歡目中忽然露出了痛苦之色,長長吸了口氣,道:“沒有。”

孫小紅道:“沒有?什麽都沒有?”

李尋歡黯然道:“我可以要他不去殺別人,卻無法要他不去愛別人!”

孫小紅道:“別人若要殺他呢?”

李尋歡笑了笑,笑得酸楚,道:“現在還有誰要殺他?”

孫小紅道:“上官金虹……”

李尋歡道:“上官金虹既然肯放他走,就絕不會再殺他,否則他現在早就死了。”

孫小紅道:“可是,以後呢?”

李尋歡遙望著窗外,緩緩道:“無論多長的夢,都總有醒的時候,等到他清醒的那天,什麽事他自己都會明白的,現在我說了也沒有用。”

孫小紅用力咬著嘴唇,又沈默了很久,忽然道:“那麽,她呢?”

這句話她似已用盡全身力氣才說出來。

李尋歡自然知道她說的“她”是誰。

他目中的痛苦之色更深,忽然走過去,用力推開了窗戶。

孫小紅垂著頭,道:“你……你若有什麽話,有什麽事……”

李尋歡突然打斷了她的話,道:“沒有,什麽都沒有。”

孫小紅道:“可是你……”

李尋歡道:“她活著,自然會有人照顧她;她死了,也有人埋葬。什麽事都用不著我來關心,我死了對她只有好處。”

他的聲音仿佛也很平靜,但卻始終沒有回頭。

他為什麽不敢回頭?

孫小紅望著他瘦削的背影,一滴淚珠滴在紙上。

她悄悄地擦幹了眼淚,道:“可是你總有些話要留下來的,你為什麽不肯對我說?”

李尋歡道:“你為什麽一定要我說?”

孫小紅道:“你說了,我就記下來;你若死了,我就一件件替你去做,然後……”

李尋歡霍然轉過身,盯著她,道:“然後怎麽樣?”

孫小紅道:“然後我就死!”

她挺著胸,直視著李尋歡,不再逃避,也不再隱瞞。

李尋歡道:“你……你為什麽要死?”

孫小紅道:“我不能不死,因為你若死了,我活著一定比死更難受。”

她始終直視著李尋歡,連眼睛都沒有眨。

她的神情忽然變得很平靜,很鎮定,無論誰都可看出她已下了決心,這種決心無論誰都沒法子改變。

李尋歡的心又開始絞痛,忍不住又彎下腰劇烈地咳嗽起來。

等他咳完了,孫小紅才嘆息了一聲,幽幽道:“你若要我活著,你自己就不能死……上官金虹也並不是一定要找你決鬥,他對你始終有幾分畏懼。”

她忽然沖過去,拉住李尋歡的手,道:“我們可以走,走得遠遠的,什麽事都不管,我……我可以帶你回家,那地方從沒有人知道,上官金虹就算還是想來找你,也休想找得到。”

李尋歡沒有說話,一個字都沒有說。

他只是靜靜地瞧著她。

有風吹過,一陣煙霧飄過來,彌漫了他的眼睛。

孫老先生蒼老的聲音已響起,帶著嘆息道:“無論你怎麽說,他都不會走的。”

孫小紅咬著唇,跺著腳,道:“你怎麽知他不會走?”

孫老先生道:“他若是肯走的那種人,你也不會這麽樣對他了。”

孫小紅怔了半晌,忽然扭轉身,掩面輕泣。

李尋歡長嘆道:“前輩你……”

孫老先生打斷了他的話,道:“我知道你的意思,可是……我只能要她不去殺人,卻無法要她不去愛人,是麽?”

愛,這件事本就是誰都無法勉強的。

李尋歡又開始咳嗽,咳嗽得更劇烈。

“出西城十裏,長亭外林下。”

亭,是八角亭,就在山腳下的樹林外。

林已枯,八角亭欄桿上的紅漆也已剝落。

西風肅殺,大地蕭肅。

李尋歡徘徊在林下,幾乎將這裏每一寸土地都踏過。

“後天,就是後天。”

夕陽已西,又是一天將過去。

後天,就在這裏,就在這夕陽西下的時候,李尋歡和上官金虹之間所有的恩怨都將了結。

那也許就是武林中有史以來最驚心動魄的一戰!

李尋歡長長嘆了口氣,擡起頭──夕陽滿天,艷麗如虹。

可是,在一個垂死的人眼中,這永恒的夕陽是否還會同樣嬌艷?

孫老先生和孫小紅一直靜靜地坐在亭子裏,沒有去打擾他。

孫小紅突然問道:“決鬥的時候還未到,他先到這裏來幹什麽?”

孫老先生道:“高手間的決鬥,不但要看武功之強弱,還要看天時、地利、人和,上官金虹選擇這裏作戰場,當然有他的用意。”

孫小紅道:“什麽用意?”

孫老先生道:“他想必對這裏的地形很熟悉,而且說不定還會先到這裏來設下埋伏。”

孫小紅道:“所以李尋歡也一定要先到這裏來瞧瞧,先熟悉這裏地形,再看看上官金虹會在什麽地方設埋伏。”

孫老先生道:“不錯,古來的名將,在大戰之前,也必定都會到戰場上去巡視一遍,無論哪一種戰爭,若有一方先占了地利,就占了優勢。”

孫小紅道:“可是他為什麽一直要在這裏逛來逛去呢?”

孫老先生笑了笑,道:“他這麽逛來逛去當然也有目的。”

孫小紅道:“哦?”

孫老先生道:“他要先將這裏每一寸土地都走一遍,看看這裏的土質是堅硬,還是柔軟?是幹燥,還是潮濕?”

孫小紅道:“那又有什麽用?”

孫老先生道:“因為土質的不同,可以影響輕功,你同樣使出七分力,在軟而潮濕的地上若是只能躍起兩丈,在硬而幹燥的地上就能躍起兩丈五寸。”

孫小紅道:“那相差得也不多呀。”

孫老先生嘆了口氣,道:“高手相爭,是連一分一寸都差不得的!”

李尋歡忽然走了過來,站在亭外,面對著夕陽照耀下的枯林,呆呆地出起神來,也不知在想些什麽。

孫小紅忍不住悄悄問道:“他站在這裏發呆,又是為了什麽呢?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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